一句话的历史(zz from 柴静’s blog)

前天的评论里,有个叫“有意思”的人看文章里我引过胡适的话,问上周电视里播出的《再谈辛亥》中,在讲述清朝被推翻后一些民国官员纷纷拜见故宫里的皇帝时,用了一句"即使是象胡适这样的人当时也以拜见皇帝为荣"。这是实事。胡适后来与周佛海等创办“投降日本”的低调俱乐部,这也是实事。不知你为何对胡这样一个有机会主义嫌疑的人那么崇拜?”

     我们从小学习的,大都是“一句话”的历史。
     以致于现在电视上看见谁斩钉截铁地说“实事”一言以概之如何如何,我总有个毛病,要狐疑地绕到什么背面去看一看。
    当年看电视剧《末代皇帝》的时候,我还小,模模糊糊记得里面有胡适这个角色,查一下,还真有。
    是个差不多60多岁的老头儿,胁肩谀谄,一口一个“皇上”。
     再看看历史资料,“1922年5月底,胡适接到溥仪打来的电话约在宫中‘谈谈’”
     1922年…咦,胡适才三十岁呀。
     当时的溥仪已在庄士敦的影响下看过胡的《尝试集》与《文存》。
      他们会谈约二十分钟,胡的日记里有详细记载“我们进宫门,经春华门,进养心殿。清帝已起立,我对人他行鞠躬礼,他请我坐。我称他“皇上”,他称我“先生”。他的样子,很清秀,但单薄的很;他虽然十七岁,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利害;室中略有古玩陈设,靠窗摆着许多书,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,大部分都不是好报,中有《晨报》、《英文》快报。他问起白情,平伯;还问及《诗》杂志,近来也试作新诗。他说他也赞成白话。他谈及他出洋留学的事,他说,“我们做错了许多事,到了这个地位,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,我心里很不安。我本来想独立生活,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。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,因为我一独立,他们就没有依靠了。” 
    他说有许多新书找不到。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到的书,可以告诉我。”
    鞠一躬,在胡适看来也许是礼,称“皇上”是他习惯如此,1937年还称徐世昌“总统”,在他看来只是对对方曾有身份的礼节性称呼。
    但很快针对他进宫一事,媒体报道,多以“胡适请求免拜跪”“胡适为帝者师”为题。
    当年的鲁迅,也有《知难行难》一篇评论此事,一开局便定议在知识分子与权力者的关系上。他说:“中国向来的老例,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,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相好。做牢靠的时候是‘偃武修文’,粉饰粉饰;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‘治国平天下’的大道,再问问看,要说得直白一点,就是见于《红楼梦》上的所谓‘病笃乱投医’了。”
    不久后胡适写了一篇文章《宣统与胡适》发表,其中说道:
    清宫里这位十七岁的少年,处的境地是很寂寞的,很可怜的;他在这寂寞中,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是一个少年的人来谈谈;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事。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,还不曾刷洗干净。所以这一件本有人情味的事,到了新闻记者的笔下,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了。” 
    他可能想不到,在八十年后的电视里,他这个“比较也可算是一个少年的人”也成了一个可笑的老头儿。
    至于在这些“实事”之下,胡适在内心私见里是否“以拜见皇帝为荣”?这是当事人的心理动机,而“动机”是一个非常模糊,没有证据不敢妄拟的东西。

   我只知道胡适曾为此事公开写到的唯一感受是一首诗,写在他进宫后的一个星期后,叫《有感》
     “咬不开,捶不碎的核儿,
       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
       百尺的宫墙,千年的礼教,
       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!”
    他自认只是从文学和人的角度来与一个少年交谈,但是“机会主义嫌疑”的帽子,还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戴上了—–
    在同年11月5日,冯玉祥在北京政变,软禁了总统曹锟,并将溥仪从紫禁城赶了出来,胡适对此不满,上书给民国政府。其中说到: 
    今天我要向先生们组织的政府提出几句抗议的话。今日下午外间纷纷传说冯军包围清宫,逐去清帝;我初不信,后来打听,才知道是真事。我是不赞成清室保存帝号的,但清室的优待乃是一个国际信义,条约的关系。条约可以修正,可以废止,但堂堂的民国,欺人之弱,乘人之丧,以强暴行之,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”
    一时更是舆论大哗,北京大学的两教授联名写信,声明事情关键是清室帝号与民国国体取舍的大是大非,而不在于“手段强暴,欺人之弱”
   更讥讽他“是否要等到复辟成功,清室复兴,再以温和恭敬方法行之,方为最名誉的事?”
   在那时,前清意味着封建,复辟,落后,举国驱之若狂,一时攻击胡者众,连周作人也写文说他“秀才式的迂阔脑袋”。
   胡适说“你们屡以民国为前提,我要请你们认清,一个民国的要素在于容忍对方的言论自由。你们只知道皇帝的名号不取消了,民国就没有真正成立,而不知道皇帝的名号取消了,中华民国也未必就可算完全成立”
   这段公案的结果是后来报纸上“反清大同盟”公开呼吁,把胡适驱逐出京。
   胡的这顶帽子,一戴八十年,要摘下来很不容易呢。
    呵呵,不早了就写到这里吧,至于胡与周佛海“低调俱乐部”的那段历史,自会有有心人去找翻故纸堆来看,不仅听国共两党的评议,也可以看看各方当事人的自述,以及当时日本与美国人的记载。不仅看看当时的材料,也可以看看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。
    我只觉得,几十年来,到我们这一代人这里,对胡适仍然是非常陌生的,而且,对于鲁迅,除了考试时死记住的那几句课文,恐怕也是陌生的。
    喜欢或是厌恶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内心判断,但要依据的是尽可能真实具体的材料,而不是一个被高度漫画化的形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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